周二下午杜瑩瑩沒課,跟著於耀陽調研去。

馬老板旗下的奈美咖啡廳開在武林商圈，杭州城裏房租最貴的地方之一，用於耀陽的話說,選擇這裏的人都是勇士。

停好車子，兩人走進咖啡廳,頓時像踏入日漫：一個白圍裙、咖啡色短裙的雙馬尾女郎迎上來,雪白發帶，胸前系著紅蝴蝶結,戴著美瞳的大眼睛格外可愛,吐出一串日文。

去年考察時，杜瑩瑩就來過這裏,一邊驚嘆“2009年就有女仆咖啡廳了”，一邊發現這裏和自己與於耀陽醞釀中的店鋪南轅北轍，便沒太在意。

現在她默默觀察,發現此處沒有想象中的大,奶油白卡座,珊瑚粉餐臺，窗簾也是奶油白的,墻壁貼滿《美少女戰士》《魔卡少女櫻》之類日漫海報，卡哇伊造型,顏色粉粉嫩嫩，有點像她給女兒準備的房間。

雙馬尾熱情地引兩人在臨窗落座,躬身問“兩位選擇什麽游戲,還是想先歇一歇，喝杯茶？”

還好，她說的是中文。

在杜瑩瑩印象裏，於耀陽挺大男子主義的,以幹脆爽快為主，自從開了店，管著幾個人，也有點老板模樣了。此時他卻像換了一個人，聲音溫柔：“我，自己人，認識你們老板，把你們陳老板叫出來，啊？”

杜瑩瑩懷疑，他對蔣萌都沒這麽溫柔過。

雙馬尾睜大眼睛，“真的嗎？您貴姓啊？”

於耀陽哈哈一笑，“就說鬥魚的，姓於，他知道。”

馬尾辮又一躬身，恭恭敬敬地，“好的，請您稍等。”

桌上有水牌，正面是7.8個萌妹子合影，裏面就有雙馬尾，翻過來一瞧，是店內規則：消費標準100元/小時，不包括飲品，可與女仆合影；顧客可以請女仆一起玩桌游，不得騷擾、碰觸、挑逗；如女仆願意，顧客可索要女仆的聯系方式，可提前預約下次。

感覺是獵奇風的咖啡廳，略打擦邊球，杜瑩瑩想。

另一個女仆捧著菜單過來，和於耀陽打招呼，顯然是認識的。後者點了兩杯咖啡，50元/杯，低聲說“我們什麽時候賣這個價就好了。”

杜瑩瑩忍著笑，“餵，你是不是經常一個人過來啊？”

“開玩笑呢。”於耀陽一本正經地，“我是來調研，考察，探討正經事。哎，陳總，好久不見，來來，介紹一下，這位是陳聖，跟你我同一年，這是杜瑩瑩，我的拍檔。”

西服領結，頭發打理得油光鋥亮，陳聖有點像英劇中的管家。

問清兩人的來意，陳聖把自己的經歷一一道來：05年去日本度蜜月，看到秋葉原有女仆咖啡廳，挺專業挺好玩，跟漫畫似的，回來就想開一間。

他沒那麽多資金，租了朋友的三居室，把酷愛日漫的表妹拉來當服務生，廣告灑遍周邊一公裏，第一批客人是小區裏的鄰居。

慢慢地，陳聖在杭州二次元和小眾圈子有了些名氣，掙了點小錢，一咬牙，拿出家裏的積蓄，在某巷子裏租了一間50平的店鋪。

這一次，陳聖精心設計，按照日劇裝修，雇了兩個剛剛畢業的女學生，大門掛滿鮮花，窗子堆起漫畫，把“奈美咖啡廳”當成自己的事業。

“07年夏天，我掙了十多萬，換了輛車，膽子也大了，打算換一間大點的店。馬老板找到我，問，想不想到市中心開店？”陳聖略帶自豪地笑了起來，“我說，誰不想呢？”

於耀陽緊緊握住他的手，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，“想不到啊，殊途同歸！以後一條船上的了。老馬昨天也找我了，我就找你取經來了，兄弟，說正經的，給你開了什麽價，方便說嗎？”

陳聖左右看看，用手指在桌面寫了80萬，解釋說：“老馬買了我60%的股份，不過不是一次給的，分三年，第一年一半，後面兩年25%。他一次性付了這裏三年的房租，我就搬過來了。老馬認識的人多，總在這裏開會，我也四處做推廣，慢慢地，知名度上去了，知道奈美的人越來越多，一年比一年掙錢。”

咖啡端上來了，表面桃心拉花，盛在粉色鑲金邊的咖啡杯，勺子細細長長，兩張餐巾紙印著一個卡通女仆頭像，大概是奈美的LOGO，還有一匹奔馳的駿馬。

“這是？”杜瑩瑩拈起一角，“馬老板？”

陳聖瞥一眼，“對，馬老板公司的LOGO，旗下投資的公司都有。”

說到這裏，於耀陽也認真起來，“兄弟，老馬除了投錢，還管別的嗎？”

“管啊，除了不上班不幹活，老馬啥都管。”陳聖無奈地小，指一指吧臺方向，壓低聲音：“老馬派的財務，超過3000以上的開銷得報批，給保潔漲工資都得請示，月月對賬盤點，年底審計查賬。每年掙的錢扣除成本費用房租，集團扣六成，剩下的才歸我。不過，確實比我單幹掙得多，也省心。”

這話一說，於耀陽皺皺眉：當過老板的人都不願意再去打工，心態不一樣了。

杜瑩瑩打開自己的本子，提出第一個問題，“那，你和老馬簽了幾年？期滿留下嗎？”

陳聖顯然已經考慮過了，“五年，明年就到期了，我得留下啊，奈美像我的孩子，給到別人手裏我不放心。”

片刻之後，兩人趕到城市另一個角落，日後非常流行的寵物桌游店。

左側角落養著5、6只名種貓，有暹羅有折耳，還有一只血統不太純正的豹貓。外面4張舒適寬敞的卡座，一排娛樂+時尚雜志。右側有游戲有桌椅，還有一個小小的包間，總體來說，此處有點像貓咖+桌游店的混合體。

店老板不在，於耀陽打了個很長的電話，“虧過錢啊？後來呢？上市？”

幾米之外，杜瑩瑩使勁兒RUA一只肥頭肥腦的加菲貓。茵茵想養一只貓，卻不肯去貓舍，看中小區一只神出鬼沒的流浪貓，很像孟卓莎養的小狗，她陪著捉了很久都沒捉到。

“這老板是女的，姓藍，老馬也投了她50萬，買了6成股份。前兩年得了貓瘟，姓藍的虧了錢，又賣了10%股份給老馬。今年生意緩過來了，姓藍的想把股份買回來。”掛斷電話之後，於耀陽講給她，“這店不如我們的掙錢。杜同學，你放心，你我不會虧錢，只會掙錢。”

杜瑩瑩拍拍貓咪，“胖頭魚，我不賣。”

於耀陽看著她，眼裏有明顯的不甘，伸出兩根手指。

“我知道我知道，100萬，確實夠花很久了。”她從背包取出一張投資協議，“可胖頭魚，拿了100萬，鬥魚就不是你和我的了，就改姓馬了。陳聖說什麽，你也聽到了，你願意早請示晚匯報嗎？你願意招個人都報批嗎？你願意給別人打工嗎？”

於耀陽抓起電話，與其想說服她，不如說服自己，“剛才姓藍的說，老馬旗下十多家類似的公司，在儲備人才，整合資源，準備上市。”

“在老馬眼裏，我們只是囤積的貨物，在某一方面有特點就買回去。掙了錢當然好，如果虧了，就給他打工好了。如果虧損太多，關店了，我們還得把拿到的錢吐出來。100萬對他來說不算什麽，投資嘛，一個成功的公司足以抵過失敗的10個，就像投了騰訊的南非公司，投了阿裏巴巴的孫正義。”

見於耀陽想說什麽，她強調，“我知道，老馬在圈裏有背景有人脈，能推我們一把，能把客人拉來，或許還能上雜志，上電臺。可是，胖頭魚，我還是昨天的話，老馬肯給我們100萬，是他看得出，我們有潛力，我們能掙比100萬更多。”

於耀陽嘟囔一句，像是“猴年馬月？”

杜瑩瑩信心十足地說，“我不知道，胖頭魚，或許3、5年，或許更長一些。我堅信，只要我們每年開一間新店，100萬不是終點。”

於耀陽低著頭，不知想些什麽。

“胖頭魚，你記得08年，你對我說過的話嗎？”杜瑩瑩使出殺手鐧，清清喉嚨，“你說，開一間店是你畢生的夢想，你說人這一輩子，總得做點有意思的事情，你說，你要把店做大，留給你兒子....”

“我缺錢啊，杜瑩瑩。”於耀陽不太情願地說，仰起頭，用看小孩子的目光看著她，“你不缺錢嗎？你不想把房貸還清嗎？你不想買兩套房租出去，那句話怎麽說的，睡覺睡到自然醒，數錢數到啥來著？”

對杜瑩瑩來說，股票餘額像一個不斷向著珠峰頂峰攀登的勇者，2015年之前，不會停下腳步。

“我也缺錢，我也想掙錢，可我有原則啊，我不想賣我的心血，我不想賣鬥魚。”對她來說，回到這個時代，除了上小學的茵茵，這間店也像另一個女兒，兩年之間茁壯成長。“胖頭魚，當初開店的時候，我們說好，你當老板，我是幹活的，可遇到事情我們商量著來，沒錯吧？”

杜瑩瑩提高聲音，把貓咪嚇得跳下膝蓋，溜走了，“我就一句話，不賣！”

回去的路上，車裏氣氛有點沈重，於耀陽前所未有的嚴肅，一言不發地望著前方；杜瑩瑩想了個小孩早教的話題，他沒接話，她只好沈默。

畢竟，不是10多年前，打打鬧鬧嘻嘻哈哈的中學生了。

之後兩天，於耀陽沒再提這件事，杜瑩瑩問起，他簡單地答“推了”。

她有點歉疚，打定主意，年底於耀陽生日，挑一件貴重的禮物。手機？筆電？還是送他兒子益智玩具？

周五傍晚，馬浩宸去學校把茵茵接走了，她下了課，直接開到下沙，在附近西餐廳犒勞自己一頓大餐。

到了店裏，她驚訝地發現，有個略顯豐腴的女人已經在吧臺裏忙碌了。

蔣萌。

上一次見面，還是在渺渺的百天宴呢！

“HI~”她笑臉相迎，“今天有空？就你一個人嗎？”

蔣萌卻沒笑，忙著給顧客刷卡，打印消費清單。

於是她明白，對方有話要說，走進吧臺，在顧客看不到的地方換上平底鞋。

幾分鐘之後，蔣萌才目視前方開口，“瑩瑩，你為什麽，投資這間店？”

杜瑩瑩想了想，盡量放柔聲調，“當時我有一點閑錢，偶然聽胖頭魚說，開店缺資金。以我的年紀，考公或者編制比較困難，又不想給私企老板打一輩子工，我就想，如果把店開起來，既能幫胖頭魚一把，我也有事情做，掙到錢就可以提前退休了。”

蔣萌哼一聲，抱著胳膊，“掙錢？機會就在眼前，你不要，你什麽意思啊？”

“你看過投資協議了吧？”杜瑩瑩用輕松的語氣說，“標準的對賭，掙到了還好，掙不到要把錢吐回去的。我是做財務的，看的比較清楚，這100萬有風險的，不好拿。”

“去年我還不敢說，今年勢頭很好，截止這個月，兩間店都在盈利。”杜瑩瑩指指坐滿的一層大廳，信心十足地揮揮手，“等把外賣做起來，掙的就更多了。明年這個時候，我們就能開第三間店了。”

這番話被蔣萌打斷了，態度相當無禮，“杜瑩瑩，錢不錢的放一邊，是誰做主的問題。我老公好說話，重面子，不好意思跟你掰扯，我得跟你說清楚：這間店的老板是我老公，你別太過分了！”

之後她氣哼哼地一拍櫃臺，掠過杜瑩瑩身畔離開了，引起不少驚詫的目光。

回到這個時代以來，杜瑩瑩第一次如此無力。她抓起手機，撥通於耀陽的電話，很快掛斷了。

冷靜，冷靜，她安慰自己，編輯一條“胖頭魚，有什麽意見，我們當面討論，公是公私是私，只要為了店裏，什麽都可以商量。不要叫你老婆出馬行不行？很尷尬的，知道嗎？”

她讀了幾遍，刪掉倒數第二句話，才點了發送鍵。

破天荒的，於耀陽遲遲沒有回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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